满洲射书《射的》考证与研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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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摘要]清朝统治者奉“国语骑射”为立国根本,视弓马射术为满洲长技而倍加推崇。满洲旗人撰述的有关射术典籍,流传至今的仅有常鈞《射的》一部。考查该书,可发现满洲射术虽受国家体制严格保护,但其内容已非传统“武射”旧俗,而是融入了大量中原“文射”因素,包括“礼”“道”等儒家理念,并呈现“文武合璧”“满汉合璧”特色。说明即便是在射术这一满洲传统的核心部分,与汉文化的陶融同样不可避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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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清朝奉“国语骑射”为国策,视弓马射术为满洲长技,武备根本。为保证射箭传统,清朝诸帝不但能骑善射,率先垂范,更自上而下推行“骑射”国策,纳射术为旗学科目,增扩武举弓矢项目,设立木兰秋狝、南苑演武大典,确立各地八旗骑射、围猎考核体系,使“射”贯穿于八旗武备及满洲民俗。
    清代射术典籍甚多,射书代表作有顾镐《射说》、李塨《学射录》、黄百家《征南射法》、郭金汤《射法》、刘奇《科场射法指南车》等,但满洲旗人所著者寥寥,存世满洲射书唯有常钧《射的》一部,且该书为满文、汉文合璧书写,尤显弥足珍贵。今人多将《射的》奉为满洲射术经典,视为官兵习射规范,但细读全文,发现此论疑点甚多。
    中华射术与射书分“武射”“文射”两大流派,各有宗旨,相差甚大。“武射”以作战为核心,注重杀伤技法及战术运用,以中靶箭数与杀伤效果确定胜负,满洲传统围猎军武之射术,属此“武射”范畴。而“文射”,又称礼射或射艺,礼射以“礼制”为核心,以“道”“德”为宗旨,射艺为孔子所倡“君子六艺”[1]之一,将礼制理念贯穿于射之始终,集德育、美育、体育于一体,以“寓教于射”实现射者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初衷,注重射箭过程而非结果,以射者道德修养及礼射技法确定胜负,自先秦形成乡射、宾射、燕射、大射体系,属此“文射”范畴。《射的》若归属“武射”,但书中“文射”理念却占主体,不免令人费解。
    对于该书的先行研究,有吕欧、宋冰撰《满汉合璧〈射的说〉研究》[1],李海婷撰《清朝习射书籍〈射的说〉及影响》[2],两文对《射的》内容多所梳理,但有三方面问题仍需深入探究:其一,作者生平需考证,借以探究其射术流派;其二,射术体例需考证,借以探讨满洲射术流变;其三,射书内容需考证,借以解析清朝射制沿革。笔者不揣冒昧,就以上三问题分别考述如下,以就正于方家。

▍一、作者考
    关于作者生平,前期《射的》研究之作均未述及,难以考证作者与其射术流派关系。综合新疆满文档案及《国朝耆献类征》《国史馆本传》记载,作者常钧(1702-1789),叶赫那拉氏,满洲镶红旗人,于雍正四年(1726)由翻译举人考授内阁中书,后授兵部主事,充军机章京。乾隆二十一年清廷征伐准噶尔时任工部员外郎。二十五年四月授正白旗汉军副都统,六月迁刑部侍郎,十一月署理江西巡抚,十二月署安徽巡抚。二十六年四月授河南巡抚,八月调江西巡抚未行,后调任甘肃巡抚。统一西域后,常钧以“屡著劳绩”,授云骑尉世职。二十八年十一月调任湖北巡抚。二十九年正月常钧入觐,其诸多治疆策略受乾隆认可。乾隆二十六年调任云南巡抚。三十一年二月调任湖南巡抚,八月因“侯岳添案”中拘私枉法,遭到革职[2]。三十二年二月,以“废员”身份赴新疆喀什噶尔辨事,五月调赴哈喇沙尔[3]辨事。三十六年五月回京授三等侍卫。五十四年(1789)十月,常鈞卒,享寿八十八岁。
    常钧系八旗文官,为雍乾时期直省、边疆官员,历任中书、刑部侍郎,及江西、安徽、河南、甘肃、云南省巡抚,经历曲折丰富,既因才华出众,办事勤勉,被清廷屡屡提拔调任,又因涉案回护,被弹劾欺诈,贬为“废员”[4],赴回疆[5]“赎罪效力”数年,但清廷屡次采纳其治疆之策,最终视其为“有功之臣”。五十年(1785)正月,乾隆帝设千叟宴,常钧受赐赴宴,并即席向乾隆帝献诗:“金阙青阳启,瑶阶丽景妍。凤图欣锡羡,鹤算幸长延。天上者英会,人间蓬岛仙。蓂香春茁六,椿老叟逾千。尉忝承云骑,班惭预绮筵。颓龄叨厚禄,五十有三年。”[6]。常鈞才华出众,著有《敦煌随笔》等文章,且“精绘事,画虎尤妙”[7],绘画于清吏中颇有名气,政绩丰富而曲折,任职奋勉而善终。《射的》成书于乾隆三十五(1770)年,为常钧新疆赎罪办事之时。纵览常鈞履历,以翻译举人入仕,并无军武从戎背景,亦无从征战功记录,使人质疑《射的》为满洲官兵射术之说。
    满洲骑射初兴于“武射”,行围射猎,攻伐作战,其射术虽无官修教程,但相关文献记载甚多,如嘉庆帝就“武射”用箭曾曰:“营兵操练射靶……箭枝样式,种种不同,各适于用,其箭镞翎羽之轻重,总视弓力为准。射鹄则用骲头,射靶则用铲箭,射牲则用披箭,临阵则用梅针,随地异宜,总在发矢有准”[8];就酌定弓力而言,嘉庆帝谕:“国家以弧矢开基,武备之修,挽强为尚,但力不同科……概令开弓在八力[9]以上,亦属难行……勤加教演纵不能悉挽八力劲弓,总约以六力为合格。”[10]旗营多以六力之弓习射校阅,而清朝武举之弓有八力、十力、十二力三种,另备十二力以上“出号弓”,弓号由考生自选,拉弓三次,每次以拉满为准考核。由此可知,八旗军营“武射”,注重箭枝杀伤、弓力效能等,此军武作战使然,汉唐“武射”典籍对此亦叙述详尽,而《射的》全文对箭枝搭配、弓力限度并无提及,对作战杀伤、战术运用亦无论述,窥见常鈞所言之“射”并非军武范畴。
    清朝入关后,巩固“武功”之余,强化“文治”,清廷一面推行弓马射术,使习射尚武之风兴盛于宗室权贵、八旗官兵,一面推动满洲上下研习中原文化,推崇礼制经典,使习文之风日兴。康熙朝后期,满洲射术虽形式沿袭,但实际技法却变化甚大,中原“文射”随礼制深入满洲风俗,其“射以观德”宗旨倍受满洲文士推崇,“武射”技法于军营存留,但“文射”技法却广为传播。雍正帝以满洲文士文武兼通,甚为骄傲,曾曰:“古者射御居六艺之中,圣人所重。本朝开国以来,骑射精熟,历代罕有伦比,旗人凡少长贵贱,悉皆专心练习,未有一人不娴熟弓马者。士子应试,必先试其骑射合式,方准入闱。”[11]但“射艺”系孔子先贤所倡“文射”之射,与满洲“武射”旧俗无关,可见雍正帝所重者,为满洲射俗之存废,而非射术之满汉流派。由此,便可理解常鈞虽系满洲官员,但其著述宗旨却非“武射”范畴。

▍二、体例考
    《射的》成书于乾隆三十五年(1770),单册装订本,北京图书馆、中央民族大学图书馆、内蒙古师范大学图书馆、辽宁省图书馆、大连市图书馆、日本东洋文库等皆藏有抄本、刻本。其刻本共九十八页,规格21 X 18厘米,满汉合璧形式,满文于左,汉文对应于右,以满文排序自左至右排列,除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外,每页有五列满文、汉文。《射的》全书由正文与附录《榆阳射圃观马图说》两部分构成,正文介绍步射要领,内容有十二节,即诚意、正心、存神、养气、演法、步位、执弓、扣箭、审固、撒放、弓与力配合、矢与弓配,附录《榆阳射圃观马图说》介绍骑射相马之说。对比明清射书体例,《射的》特点有二,即“满汉合璧”与“文武合璧”。
    就“满汉合璧”而言。有清一代,“国语骑射”被奉为国策,所谓“国语”“清字”即满语满文。中央至地方各级满蒙官员,尤其八旗、边疆及宫廷、陵寝事务满蒙官员,均须以满文拟写公文。国子监等各级各地旗学设置满语课程,科举特设翻译科,鼓励旗人习满语用满文。满文创制历史较短,1599年由努尔哈赤组织创立,仅三十余年后清朝便入关统一中国,八旗半数居于京师,半数分散全国驻防,满洲社会环境剧变,致使旗民满语文环境受汉语冲击甚大,汉文水平日升,但满语能力渐衰。满文官书公文虽占绝大多数,但满文原创文学作品极少,如乾隆帝虽满语文造诣极高,但毕生作诗近四万首中,满文诗歌竟寥寥无几,说明满文已缺乏生命力,依靠体制维系。于此,以满汉文对照之合璧体例出现,清廷将大量汉文经典、明朝典制悉数翻译,以合璧体例向旗民推广,帮助旗民学习汉文典籍,汲取汉文化养分,又借以维系满文传承,保持民族特征,可谓该体例为八旗所学习汉文、保护满文之体例。因此,满汉合璧典籍就版本而言,多为自汉文原版翻译而成。
    《射的》兼译作、原创于一体。清朝亦有汉族文士顾镐著射书《射说》一部,与常钧《射的》比较,二书极为相似。《射说》内容分内功、外功、用功、步位、执弓、扣箭、目力、开弓、撒放、弓与力配合、矢与弓配、自跋,共十二节,与《射的》十二节比较,不但宗旨主题一致,其执弓、扣箭等诸节文字完全相同,约占正文十之四五。《射说》成书于康熙五十八年(1719),比《射的》早三十七年,可知常钧系翻译顾镐《射说》,并融入个人见解而成书,可称《射的》正文原版即为《射说》。
    就“文武合璧”体例而言。中国古代射术“文射”“武射”泾渭分明。清代乾隆年间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第二百八十二卷中,汇集自古至今有关“射部记事”,射箭史料条目三百有一,将其进行简单的分类统计,射猎类有五十条,军事类有一百二十八条,礼射类有六十四条,风俗类有二十九条,竞技类有二十二条,习射类有八条,其“文射”射书,内容主要为三礼,即《仪礼》、《礼记》、《周礼》,含及先秦典籍礼射记述,及后代学者注疏之作。注疏以汉唐经师之作为主,唐以后儒家学者,尤以清代学者对汉唐注疏又多发明。此类射书述及礼射细节,专注章句训诂,引述孔子先贤礼射理念,以射礼程序,宣扬“揖让而升”礼制准则,以达到人文教化目的。而“武射”射书,以“贯革之射”[12]为代表,围绕战术运用、精准杀伤而论述。射书体系虽内容宽阔,但文武两大流派,特征明确,鲜有合璧之作。而《射的》正文虽参考《射说》,但其附录内容为原创,主题为骑射与相马,属“武射”范畴。历朝军事尤重骑射,“射”之远程击,“骑”之战术机动,使得骑射成为历朝各代军事武备重要组成。如蒙古西征大军以骑兵为主,每兵配马三匹,弓三张,箭二百枝,远程奔袭换马不换人,日行数百里,作战时先以硬弓远程漫射,再以软弓精度射杀,最后以长枪短刀近战,故骑射为“武射”射书所独有。此外,中原“武射”射书,其体例少有附录,其内容鲜有相马之论,而《射的》设专题论马,述及相马、观马、骑马、马射要点,倡导骑射“弓、箭、手、马”四要素于一体,发挥骑射最大攻击效能,是为满洲骑射经验总结,使正文中原“文射”技法,与附录满洲“武射”旧俗合为一部,构成该书体例特色,堪称“文武合璧”。

▍三、内容考
    《射的》首语曰:“余尝三复乎射以观德之说,而知射之道,果在德不在力也。”常钧明确其射术宗旨为“德”,满文使用“erdemu”[13]一词,兼有德、才、武艺武功之意,与汉文之“德”字内涵有所不同。“射以观德”为“文射”流派之训言,以“德”悟“道”,特指精神修养。《颜氏家训》曰:“弧矢之利,以威天下,先王所以观德择贤,亦济身之急务也。江南谓世之常射,以为兵射,冠冕儒生,多不习此。别有博射,弱弓长箭,施于准的,揖让升降,以行礼焉,防御寇难了无所益。乱离之后此术遂亡……”[3]86可知早在魏晋之际,以“揖让升降,以行礼焉”之“文射”,与“弧矢之利,以威天下”之“武射”,差异甚大。《论语》:“古者射以观德,但主于中,而不主于贯革,盖以人之力有强弱,不同等也。”指出“观德”之射主于中,而非贯革,此观德之射为“文射”,而贯革之射为“武射”,二者可谓泾渭分明。常鈞虽用兼有文武含义“erdemu”一词,但内容完全为文射“德才”含义,而非武射“武功”之意。
    第一节题为“诚意”,述及“意中无形之射,先用正志直体之功,然后每发一矢,静专于道”,作者强调“正志于道”,而非“贯革中的”。《礼记·射义》载“心平体正,持弓矢审固,则射中矣。”[4]1686射者须己正而后发,“己正”即“内志正”与“外体直”,于“武射”而言,“己正”侧重于“外体直”,强调“中的”之结果,于“文射”而言,“己正”侧重于“内志正”,强调“中的”之过程。常钧指出“先正志,后发矢,专于道”,说明以“正志”发矢,其专注对象,不在外,而在内,射术追求内志之“道”,而非肢体之“技”,“中的”之靶不仅是箭靶,更是精神“道”靶。
    第二节题为“正心”,述及“心为身主,正则不偏不倚,情自然和平,念虑自然精一,可以命中,可以观德。君子无争,平之象也,仁者如射,中之道也,反求诸心,焉往而不得哉。”作者再次提及“观德”,并引用《礼记》之言,“射者,仁之道也。射求正诸己,己正然后发,发而不中,则不怨胜己者,反求诸己而已矣”[4]1687。认为一切射艺结果归结为自己是否端正,一招一式是否符合规范,不能怨及他人,皆从自身寻找过失,即是慎独,对涉世处事予以反思指引。而其君子无争之说,源自孔子所言:“君子无所争,必也射乎!揖让而升,下而饮,其争也君子。”[4]1689认为君子不应争名夺利,被名利虚荣所扰,应于射礼中争德行修养,不争“外在”,而争“内志”,以无争贯通必争,实现内心警醒、慎独,显然作者所谓正心与“武射”之专心不同,前者强调意境,后者强调精准。
    第三节题为“存神”,述及“引弓满彀,凝神不分,乃可命中,此所谓存神,即大学虑后能得境界,而射义所云,各绎己之志,求中为绎,能中为舍,绎之而得,则足以伸吾之志。绎之而未得亦,不失吾志之所存,神乎神乎,离则去之舍之远之,可不勉哉。”作者指出唯有存神,方得境界,各绎己志,拓展精神,即通过“射”实现“志”之拓展。《射义》载:“射之为言者绎也,或曰舍也。绎者,各绎己之志也。故心平体正,持弓矢审固;持弓矢审固,则射中矣。”[4]1688指出射即为寻绎之意,射者身份不同,都均应于射中寻绎各自志向,使身份、言行符合礼制,实现个人与社会和谐,即“为人父者,以为父鹄;为人子者,以为子鹄;为人君者,以为君鹄;为人臣者,以为臣鹄。故射者各射己之鹄。”[4]1689要求射者,将箭靶视为道德标准,射之过程,即为反复内省、存神、存养、进取之过程。孔子曰“发而不失正鹄者,其为贤者乎!”[4]1689指出射艺关键,在于心神端正,而射之成败,在于内志实现端正。
    第四节题为“养气”,述及“气者,体之充也”,“射之道也,是故善养气者,勿以喜乐耗其气,勿以哀愁伤其气,纳之有常,出之有度,充于一身,达乎四体”。常鈞强调以气息疏导肢体,调控心志,使精神入定于射艺之道。所谓习射当先治心,誉之不喜,激之不怒,胜而不骄,败而不慑。若泰山之崩于前而不惊,若虎兕之出于后而不震,毋动容,毋作色,和其肢体,调其气息,一其心志。备此五者,惟彀率之是图,失诸正鹄,反求诸身。以气息调控达到心志专一,身心合一,以“道”之心境贯矢如流,养成专注品性。
    第五节题为“演法”,述及“空手作执弓扣弦状,处定之后又作撒放势,一如真射。”常鈞认为习射初始应为虚射,即空手演练,持硬弓空拉不放箭,会使射手心力耗于弓力,而难以集于内志,故以空手演练射箭,意念弓力大小、箭靶远近,专心于“正志正体”,待熟练技法后再持弓撒放,此说非八旗习射旧俗。八旗官兵习射训练自幼而成,正如《史记》所述“儿能骑羊,引弓射鸟鼠。少长则射狐兔,用为食。力士能贯弓,尽为甲骑”[5]2900,习射训练自幼童开始,皇太极曰:“子弟辈壮者当令以角弓铁箭习射,幼者当以木弓柳箭习射”[14],满洲部众习射属自幼耳濡目染、逐步养习之俗,所谓虚射、真射非满洲传统,为初学射术者之演法。
    第六节题为“步位”,述及“将射而跨步就位,以不即不离为妙,慎勿作意矜持,脚跟必定须踏稳,不宜板。所谓丁字不成,八字不就,总在有意无意之间”。作者所说站法为“跨步就位”,脚法为“非丁非八”,此描述虽与八旗“武射”有相似,但八旗官兵之射,强调“前腿直,后腿弯,腰下坐,前腿橛,后腿瘸”之特征,此步法站法虽不优美,但于步战极为使用,穿着厚甲战袍,弓弦极易打臂,若使身体略呈S型,不但利于发力,亦使弓弦与手臂成一定角度,避免弓弦触臂,就站法描述可谓兼有中原文射、满洲武射二者特点。
    第七节题为“执弓”,述及“执弓如执笔,弝必归槽。用力全在指掌,一点不松,方是真诀,出弓必卧,务以上弰在前,下弰在后。”其中“执弓如执笔”为各类射法之共性,但“出弓必卧”则有待商榷,纵览八旗文献及旗营射法,未有此“卧弓”定论,一切技法以作战环效能而定,实现快速有效。而中原射法,尤其“文射”技法中,强调“卧弓”之法,撒放后以弓指箭,达到“箭随心至”之意境。
    第八节题为“扣箭”,涉及指法、靠位、运气等,指法述及“中指贴住大指,大指用昂力,食指用压力,其余三指握固”,此指法系捏弦法,多用于软弓,鲜有硬弓、强弓用此指法。于“武射”中为骑射指法,于步射中多为“文射”指法;靠位述及“弦靠胸,箭靠脸”,对比八旗“五平三靠”规范,略有差异。所谓“射贵形端志正,宽裆下气舒胸。五平三靠是其宗,立足千斤之重。开要安详大雅,放颊停顿从容。后拳凤眼最宜丰,稳满方能得中。”其“五平”指两肩、两肘、天庭俱要平正,“三靠”指翎花靠嘴、弓弦靠身、右耳听弦。《射的》所述“弦靠胸”与其一致,但“箭靠脸”与“翎靠嘴”则不一致,究其根源在于弓弦拉距大小,产生拉弓靠位之差别。八旗“武射”多采用“五平三靠”靠位定位,突出“迅速便捷”撒放,“翎靠嘴”系其射术定位重要一点。“文射”则多用大拉距射法,箭翎多拉至耳部,使双臂完全舒展后撒放,故文中“扣箭”指法倾向于“文射”。
    第九节题为“审固”,述及“射者,必内正己之志。外正己之体,极其审固,而后发矢”。任何射箭流派均强调审固,即凝神不动,毫无他虑夹杂,于心中对于弓力、角度、时机实现精密计算,亦使气力集中,始可撒放,发而必能中靶。反之则筋力弱,手足软,猝然发,而矢之端不端,中不中。但“武射”之审固,更强调时机之把握,根据外在环境,围绕目标变化,迅速做出判断,作战远射、近战之审固亦有差别。反之“文射”之审固,则不强调外界变化之反映,对时间亦未做限制。常鈞所说之审固特指“内正志,外正体”,当属“文射”范畴。
    第十节题为“撒放”,介绍古今射学差异,述及“为射之道,左手如拒,右手如附,右手发之,左手不知,允此皆古射学之源也。后人不能体认此理,所以射学渐失本源,即就发字与撒放二字上观之,便是古今射学之界限”,“后手为撒,前手为放可也,盖古人能不用力,今天不能不用力”,“弓本有力,不在人于撒放时用力,益知古人之发,如拨机用巧,其明证更显然矣”。作者将射术之法视为射学,将“左手如拒,右手如附”[6]57作为古法,将“后手为撒,前手为放”为今法,阐述“知力在弓,而巧在人”观点。纵览“武射”发展,射法分类纷繁,军武作战,远射用硬弓,重在射程,近战则软弓,重于精度,马射、步射各有特点,技法各有差异,指法、手法各有不同,不可一概而论。八旗之射,亦为军武之射,射术技法因环境、弓矢、目标而差异,“动的”“静的”、“射中”“射远”、“骑射”“步射”技法各有玄妙,弓有强弱、长短、大小之分,矢分披箭、刺箭、鸣镝三大类百余种,军事目标千差万别,其弓矢选择、技法使用亦随之变化。而“文射”重在内心“修心养志”,习射中无骑射,无“动的”,无“射远”,不“贯革”,箭矢统一,其技法重在“巧”。故“武射”技法“由外及内”,因环境而定;“文射”技法“由内及外”,由“心志”而定。常鈞所谓古今技法,实为“武射”“文射”之分。
    正文后两节题为“弓与力配合”“矢与弓配”,围绕人与弓矢和谐原则,讲究弓、箭、手三者相配,借以实现最佳效果,主张强弓配劲矢,硬弓配硬箭,若射手力小而弓力过大,则射手虽能开弓但不能持久,命中率降,且不久便心神疲惫,技艺全失;若射手力大而弓力小,则撒放之箭射难达射手之的,亦难以命中,因故需慎重权衡,不可蛮力拉硬弓,据最大体力缩其十之二三,择合适之弓力,获得“射中”“射远”、“中的”“贯革”之最佳效应,实现射术随心所欲、出神入化。此和谐相配原则,系“文射”“武射”之共性。
    《射的》附录《榆阳射圃观马图说》,历代“文射”典籍无骑射论马之论,“武射”典籍、历代兵书多述及骑射、相马。清朝奉骑射为国策,八旗驻防尤重马政,视为武备之要,管理严格。常钧以观马为题,作为全书附录,足见满洲“武射”元素。

▍四、研究价值
    《射的》作为迄今所见唯一的旗人射书,对研究满洲射术沿承之背景,探讨骑射国策实施之效果,解析满洲旧俗变迁之规律,其价值意义甚大,《射的》亦可谓入关后八旗文化变迁之缩影。
    军事名言“凡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,一致者强,相离者弱,相反者亡”[7]15。弓箭发端于射猎,满洲先民世居白山黑水,射猎为其传统生计之一,围猎生产与军事武备一体,弓矢既为生产工具又为作战武器,使满洲先民于围猎生产中,善长弓马,娴于骑射,努尔哈赤更以射猎之制创立八旗制度,改造女真社会组织,形成“出则为兵,入则为民”满洲社会,满洲特色制度体系由此产生,可谓满洲崛起与骑射旧俗密切相关。入关之初,男丁仅五万余,最终统一中国,故清朝诸帝称“满洲以骑射立国,骑射为满洲根本。”满洲作为少数民族,人口、文化、经济均滞后于关内,要维系统治,则必强化军事,使骑射于国策中巩固武备,借以稳定清朝政局。但入关前后,满洲社会变迁剧变,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随之渐行渐离,引起满洲高层关注,天聪汗皇太极镜鉴金朝兴衰,告诫八旗子弟悉遵旧俗,不懈废祖制;顺治帝订立塞外行猎,京师南苑围场之制,改革武举科目;康熙帝设立木兰围场,行秋狝大典,订立宗室“习武木兰”家法;雍正帝将射术列为“宗学”“觉罗学”“官学”科目,贯穿八旗旗学体系;嘉庆帝列“骑射”为国家根本重务[15],秋狝岁举,讲武习劳,不忘旧俗,严加考核八旗弓马技艺。历任皇帝竭力使满洲生活与战斗相近,可谓立家法,树祖制,订国策,改武举,办旗学,建围场,行大典,严考核,其“武射”规格之高,于中国封建王朝中所罕见。
    与“骑射国策”不相协调的是,满洲对射术研究甚为单薄,清帝虽对射术传承不懈余力,但满洲射书却成寥寥无几,不仅如此,清朝射书未有独立编目,射学地位甚为卑微。纵览历朝图书典籍编目,射书多有其独立归属。汉志“兵技巧”载有一百九十九篇,其中射书八种,五十一篇,约占“兵技巧”图书四分之一多,内容含及弓射、弩射、连弩射、弋射四种射法。《隋书》实行经、史、子、集四部分类法,继承汉志,射书被归于子部“兵书类”。宋元明时期,射书编目被剔出“兵书类”而归入“杂艺类”。清朝则延续此编目,继续将射书归入“杂艺类”。《四库全书总目》曾受乾隆亲自审读,多次挑出书中错误,但对射书归属却未提任何疑义。清代文臣大儒对古代文献全面清理,涉及古籍细末,以至“杂艺类”著书均予考察、收藏、编目,但却未重整射书。可见清代虽崇尚骑射,推崇射术,却对射书、射学并不推崇,于此态度下,满洲射书难寻踪迹,汉唐射书更是失传甚多,射术虽位列国策,但射书却位列杂艺;射术虽上下推崇,而射书却寥寥无几,呈现满洲射术传承“重武轻文”之态。
    将明朝李呈芬《射经》、李恕谷《学射录》,与清朝顾镐《射说》、叶赫那拉·常钧《射的》对比,四本射书皆为明清射学经典之作。就特色而言,《射经》、《学射录》侧重射术之“技”,而《射说》、《射的》侧重射术之“道”,前者强调“外功”之肢体技法,后者强调“内功”之心理技法。《射经》、《学射录》并未引用“文射”经典之言,就身法、手法、足法、眼法等阐述肢体技法,将肢体生理特性与弓矢物理性能,相符而成,充分发挥,实现精准命中。《射经》述及马射,并引用“武射”经典阐述骑射要领,窥见作者射术理念倾向。《学射录》未提及骑射,并对引用孟子射中之言,对文射略有涉及,述及“神射于的,矢命于心,精注气敛,内运外坚”,但就总体而言,对于“射以观德”并未提及,依旧围绕肢体技法论述。窥见明朝射书倾向“武射”,而清朝《射说》《射的》却侧重“文射”。
    满洲入关后,虽奉“骑射”为国策,强化满洲特征,保持认同归属,但对射术流派并未严加限制,使满洲射术与中原射术逐渐相融,基于“武射”吸收“文射”,呈“文武合璧”特征,射术内涵由“技”层面升至“道”层面,此变化非变异,为文化繁荣发展之表现。就射术技法而言,《射的》正文以“文射”技法为主,侧重射者精神塑造;就射术内涵而言,全文多引用《礼记》经典,孔孟射艺之言,论述射艺之道,将“射以观德”贯穿始终,足见作者对于“文射”之推崇,同时亦有“武射”理念,言及“强弓劲矢,威远服众”,强调“怒气开弓,息气放箭”,其步法、站法、瞄法等射术技法,有别于满洲“武射”,亦与中原“文射”有差异,附录又列入观马之说,附以骑射理念,使全书显现“以文射为主,兼有武射”特征,故称《射的》为满洲特色“文射”经典之作,甚为恰当。窥见清廷虽一再强调“武射”,而满洲部众随文化濡化,其射术而日渐倾向“文射”。
    钩玄清朝骑射国策,与满洲兴衰相并行,其兴为清朝国运之见证,其衰亦为脱离生产、脱离尚武、脱离时代之必然,其内涵概有三层,即“军事武备”之射、“尚武精神”之射、“文化特征”之射。就“军事武备”而言,满洲崛起于青萍之末,发奋图强,以骑射武备,潜滋暗长,作为少数民族,人口、文化、经济均滞后于关内,要维系统治,则必强化军事,使骑射于国策中巩固武备,借以稳定清朝政局。就“尚武精神”而言,清朝皇帝基于武备,尤重满洲部众尚武精神之塑造。于塞外订立“木兰围场”,于京师设立“南苑围场”,倡导“习武木兰,勿忘家法”[16],练习弓马,射杀猛兽,传承勇武。纵览围猎兴盛之康乾两朝,恰为清朝盛世,围猎塑造之勇武之气,对满洲部众开疆拓土、无畏奋发不可谓毫无关联。自天聪汗皇太极初始,清廷便屡屡反思金朝亡国之鉴,立骑射为“国策家法”,保持尚武气质,远离奢靡之风,借以传承淳朴民俗。就“文化特征”而言,清朝数任皇帝屡屡述及“汉人长技在文,满洲长技在武”,告诫八旗子弟攻读学问,须于演习骑射为前提,不可遗失祖制。雍正帝将弓术纳入八旗各级教育,无论文武官员、各级子弟均要习射,以满洲之“射”维系其文化自尊自信自豪,借以与中原汉文化之“文”相媲美,实现“各美其美,美美与共”。但满洲部众上下脱离生产,使生活与战斗条件相离渐远,直至相反背离,致使清朝皇帝将骑射无论升至“家法”“国策”何种层面,无论列入“武举”“官学”何类科目,无论划定“木兰”“南苑”何地围场,骑射旧俗亦如无本之木,脱离根基,难以维系全民崇射尚武之风。即使中原礼射、文射技法融入替代满洲骑射技法,清廷亦未加阻止,窥见清朝骑射国策,重在“射”之形式,而非“射”之传统。
    嘉庆、道光、咸丰朝,欧洲列强迅速崛起,现代工业蓬勃发展,冷兵器时代逐步终结,传承“射”之尚武精神,改革传统兵制,乃顺应时代之必然,但三朝皇帝未有睿鉴,将“军事武备”、“尚武精神”、“文化特征”之射混为一谈,致使清朝未能及时革新,现代军事未能及时起步,以“祖制家法”拒绝兵制变革,以“满洲特征”拒绝兵器改良,武备观念落后于时代,军事呈现“内战内行,外战外行”之态;同治、光绪、宣统朝,清朝大乱不断,政局动荡,各地满营屡受重创,加之国力衰微,八旗武备步入末路,期间虽有维新改革,编练新军,效仿西洋武装,但满洲尚武精神已难振兴,致使陆战失利,海战惨败,割地赔款不断,满洲骑射之国策随之荡然无存,“天朝上国”之虚荣亦土崩瓦解,为近代中华百年屈辱开端。

【参考文献】
[1] 吕欧,宋冰.满汉合璧《射的说》研究[J] .满语研究,2010(2):72-78.
[2] 李海婷.清朝习射书籍《射的说》及影响[J] .兰台世界,2014(21):36-37.
[3]阮元.十三经注疏:周易正义[M] .北京:中华书局,1980 .
[4]阮元.十三经注疏:礼记正义[M] .北京:中华书局,1980 .
[5] 司马迁.史记[M].北京:中华书局,1982 .
[6] 刘向.列女传:卷上[M].上海:上海古籍,1986.
[7]武国卿.中国战争史:第六卷[M].北京:人民出版社,2016.
【注释】
[1]《周礼·地官·大司徒》曰:“三曰六艺: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。”郑玄注曰:“射,五射之法。”阮元校刻:《十三经注疏·周礼注疏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0年,第207页。
[2]《清实录》载:“至常钧办事本属平庸,特因其前此曾在军营出力,是以屡用为巡抚。今于侯七郎殴死侯岳添一案,回护固执……显然授意殉庇欺蒙之罪,尚可稍从末减,常钧著革职。”
[3]哈喇沙尔: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县
[4]废员:清制凡因罪、因过而被革职的官员
[5]回疆:清代回疆指天山以南区域
[6]《钦定千叟宴诗》卷十四,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,台北:台湾商务出版社,1986年,第336页下。
[7]李放:《八旗画录》卷八,《清代人物传记丛刊》第80册,第11页下。
[8]《清仁宗实录》卷九十八,北京:中华书局,1986年。
[9]清制以“力”为单位计量弓体张力,以九斤四两为一力。
[10]《清仁宗实录》卷二百八十四,北京:中华书局,1986年。
[11]《清圣祖实录》卷一百二十三,北京:中华书局,1986年。
[12]贯革之射:即张革甲而射之,属军武之射,与文射之“射不主皮”相反,其习武仪节简化,以革甲为侯靶,以箭矢射穿甲贯革厚度判定胜负,不追求仪容风度,只注重弓矢穿透杀伤。
[13]满文erdemu一词,兼有德、才、武艺武功之意,汉文之德内容抽象,而满文之德相对具体,便于理解。
[14]《清太宗实录》卷五十四,北京:中华书局,1986年。
[15]《清仁宗实录》卷三百七十三,北京:中华书局,1986年。
[16]《清高宗实录》卷一千一百六十四,北京:中华书局,1986年。

✪锋晖丨新疆师范大学
来源:《吉林师范大学学报(人文社会科学版)》2018年第3期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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